《南华经》里有很多句子精妙绝伦,是真正的“古文观止”,语言表达已达顶峰。古人写文言文最后都会刻成竹简,所以这些文字都是压缩包,和现代语言完全两码事。
比如昔时孔子讲道,原话并不是“学而时习之,不亦说乎;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”这样言简意赅,而是讲做学问、做人的道理与方法,谆谆劝诫人们迷途知返、归守自心,后再由弟子们提炼核心,浓缩成文言,著书立说。我们看到的《论语》,就是这样的“压缩包”。
商周时期的古书全是文言文,每一个字都是高度精炼,或凝成四字成语,或几个成语连成一个句子,句子里包含着无上妙法。所以,读《南华经》这类古书,一定要细细揣摩语言背后的弦外之音,不能着文字相,不然就等同于买椟还珠。只可惜,现代人阅读古文如同开潘多拉魔盒,内心不够清净,妄念纷飞,难以与古圣贤同频共振,感应道交。光顾着欣赏光鲜亮丽的盒子,却没发掘到真正的宝藏。
正 文
大知闲闲,小知间间;大言炎炎,小言詹詹。其寐也魂交,其觉也形开。与接为构,日以心斗,缦者,窖者,密者。
小恐惴惴,大恐缦缦。其发若机栝,其司是非之谓也。其留如诅盟,其守胜之谓也。
其杀若秋冬,以言其日消也;其溺之所为,不可使复之也。其厌也如缄,以言其老洫也。
近死之心,莫使复阳也。喜怒哀乐,虑叹恋慹,摇曳启态。
“大知闲闲”:真正通达的人,看起来像个无业游民,心中无事的闲散俗人,却能“不出户,知天下”,运筹帷幄,一切信手拈来。
“君不见绝学无为闲道人,不除妄想不求真”(永嘉《证道歌》)。真正的大知,不求真道,也不除自己的妄念,因为他知道真妄一如,求真和去妄两者都是妄,不在明白里,但也不糊涂。
村长还没做到“大知闲闲”。直到遇见悟海禅师,村长才明白什么叫“大知闲闲”——真正的解脱心性,了达万法之源,能隐鳞戢羽指点迷津。让别人看不出他是人中龙凤,平时就是个普通的小老头,锄地、劈柴、喝茶,但关键时刻,一句话能撞击你的心,一句话点醒你。
往往这种闲闲的人,不好辨认。一般误以那些拥有世间名利学问的人是大知,像教授、专家、院士,有各种证书、学历学位的高人等等,而把绝学无为的闲道人当成无知之人。事实却恰恰相反,所以这里庄子是反说。
小知间间的“间”是将一个整体分成多个。本来无为的妙道可以无所不知,像一栋没有隔层和墙的房子,整个虚空一体。但若将它隔成主卧、次卧、厨房、阳台……之后还能通达吗?
现代人的学问就是“小知间间”,学的不是无为大道,而是各种门类与分科,学材料的就不懂音乐,学音乐的就不懂化学……结果都落在“小知”上,钻进牛角尖里,导致现在人学历越高,知见越重,所知障越深,我执就越坚固。
专家似乎懂得很多,但能叫“大知”吗?能帮助世人解脱吗?可能村长奶奶辈的人能活到寿终正寝的一些常识,所谓的养生专家永远都搞不懂。
这句是反话。“炎炎”,像火一样猛烈。像那些热火朝天搞传销的,或是打鸡血的成功学、洗脑学的演说。大言不惭,这个“大言”是反讽,大言正好说明说话人的小知和间间。“小知间间”的人就爱说“大言炎炎”的话。
“詹詹”就是老子说的“战战兢兢,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”,不敢多说话,贵人语迟,说话瞻前顾后,说的也都是重复的话。真正的“大知闲闲”,是做到“小言詹詹”。古代圣贤不会轻易著书立说。他们深知每一句话都会对后世产生巨大的影响。村长属于大言炎炎的人,爱吹牛,爱给大家讲道理,喜欢大言不惭。大家不要学村长,要修大知、做大知闲闲,大言闲说,小言谨说。
“魂交”是做着梦但却不知道自己在做梦,也是一种无觉知状态,梦里还在妄念纷飞。我们现在醒着其实也是寐,因为并不知道在做白日梦,于白日梦中痴心妄想。
“觉”是醒着,醒时与外界交接,起心动念,被外界干扰影响,被相牵着鼻子走,也是一种无觉知状态,觉一字多音,也念jiao,虽然醒着和晚上做梦是一样的。正如现在人白天忙着跟人打交道,起很多邪心邪念,晚上睡觉还不踏实,白天晚上都是妄念纷飞一刻都不停止。
不修行的众生有两种状态:做梦,白日梦晚上亦梦;或者昏寐。修行,是醒着或者做梦都是有觉知状态,知幻即离。
“构”者勾也,与外界相勾连,六根攀缘六尘,如通臂猿猴、心猿意马。斗可以念dòu也可念dǒu,“日以心斗(dǒu)”就是生了斗量的心。每天早出晚归当奔波霸,一刻不停地起心动念,到处攀缘,心生于物死于物,活在自己信念里,活在波澜壮阔的心体里,被六贼牵着走。
《西游记》里比丘国国王想吃唐僧的心,孙悟空化作师父模样剖心给他吃,里面有红心、慈悲心、忠心……就是没有黑心。现代人肚里也装满各种心,每天念的经也不是心经,是多心经,越念心越多。见人有名与名相“构”,见人有利与利相“构”,熙熙攘攘皆为利往。
“缦者”,“缦”是绞丝旁,村长老家话叫窗帘都叫缦子,挡光的。众人因对外物的攀缘遮住了明朗的心体,自闭妙明。被七情六欲捆绑,掉进盘丝洞里。
“窖者”,“窖”指地窖。指修行人想通过修行脱离六道,解脱尘劳,结果不是掉进盘丝洞,就是掉进陷空山无底洞。要么被缠住,要么掉坑里。世间人也一样,不修就在北冥,一修就跑去南冥了,永远超脱不了这种对立关系 。
“密者”,是说有的修行人修一些不为人所知、自以为高深的东西,比如武林秘籍、秘法、密咒等,给人治病也是概不外传的秘方。看似很高深的东西,一般都是旁门左道,因为大道光明磊落,赤裸裸,一尘不染。
心中充满各种忧虑,惴惴不安。现在许多社会现象也故意制造焦虑。许多人对孩子担忧,对未来恐慌,都快得抑郁症了。村长以前在城里时也有这种感觉,一天不工作就会为房租发愁。现在村长是个少欲知足的人。回想当年只有一栋小土房,还欠着债,村长对晗晗说,在山里过这种日子已经是最好的了,欠的钱慢慢还,知足了。
村长有首歌叫《山外山》:“山外山,一世徒劳枉然,天外天,怎知天外还有天………”歌词的大意是说,“不要忘了一山还比一山高”。爬上了一座山,发现前面还有一座更高的山,只能继续爬,最后把自己累死。现在人争名夺利,患得患失,永远在无休止地贪求。
当一个人知足、不贪求,不起攀比心,就不会“与接为构,日以心斗”,成为“缦者”、“窖者”,心性的自由度也相对会更高。只要当下能满足,就是水火既济。易经六十四卦走到水火既济卦,已经圆满,但此时若要再求,就到了未济卦,它是六十四卦的最后一卦,然后周而复始,驴拉磨一圈接着一圈,永不停歇。
村长觉得满足,并不是不奋斗,而是努力做好本分事。名和利对村长来说并不重要,名只是在我弘扬圣贤的大道时,让别人更信服。用名利所附带的钱财,用于为众生做更多有意义的事,而不是为了自己享受。村长不被名利所束缚和控制,怎么可能会有尘劳?怎么可能会掉到盘丝洞里和地窖里?
大家要分清楚理想和欲望,你每天所要实现和满足的不是理想,而是个人欲望。而我们每天发愿,为众生做事,不是个人欲望,而是为生民立命,万世开太平。为往圣继绝学的理想。
和前面的“缦”一样,亦是捆绑之意。被五花大绑不得解脱,轮回三途,六道轮转,这才是真正该怖畏的事。就像“菩萨见欲,如避火坑”,见世间各种欲望,就像跳火坑一样出不来;“菩萨见贪,如避障海”,心生贪念,在贪婪的苦海里游不出来。这才是我们真正该恐惧的。
“机栝”就是箭弩上的扳机。内心的机关极易被触发,别人说一句,立刻起嗔心;见到其他女性穿着华丽,生嫉妒心……这都是“其发若机栝”,“一念嗔心起,百万障门开”。机关不动,就入无生法忍。机栝失灵,子弹出不来就不会射伤别人,也不会相互伤害。
世间万事万物,都能帮我们对镜练心。“喜怒哀乐之未发,谓之中;发而皆中,节谓之和”(语出自《中庸》)。要时时观照内心,提起警觉,用心若镜。所有的相来到心里,内心如如不动。“幡动风动,仁者心动”讲的也是这个理。
最好的状态不是“机栝”不发,而是发怜悯之心,发大慈、大悲之愿。这样的愿不但要发,而且发得要大,比如地藏王菩萨发愿“地狱不空誓不成佛”。
“司”意指掌管,比如司马掌管兵马,司徒掌管教育。这句话的意思是,世人“司”于是非,所以被是非掌管。殊不知本来一切法无是无非,是非一体。是即是非,非即是是,一体真如。
古语云“来说是非者,便是是非人”。是非人,就是没有得第一义谛的人,没有归真守一,有分别心。好比地面裂开了,裂开就是二,没有入无是无非、一体真如的不二法门。
“留”是指人的认知被固化,也是我们常说的所知障。只认死理,接受不了认知以外的任何东西。正如《地藏经》所言“南阎浮提众生,其性刚强,难调难伏”。
“如诅盟”,“盟”指“盟约”。好比有些人在感情中喜欢发毒誓,誓言越狠,脸被打得越肿,殊不知道静水流深,日子是慢慢过的。
现代人像固守誓言一般,守着“专家”灌输的观念不放,如提线木偶受APP的支配。就像螳螂感染了铁线虫,虽然还在动,但实际是被铁线虫控制着,活着只剩个躯壳。
“守胜”就是坚守到底,讽刺世人坚守着牢不可破的邪知邪见。譬如,每天坚持钻木取火,结果火没钻出来,人先累死。就像磕头求开悟,每天磕无数个,最后把头磕到破,智慧也开不了。其实并不是坚持到底,就能取胜,而是要找对钥匙。这把钥匙必须在经典里、在大道中去找,因为道是一体的,向下兼容,道通一切皆通。
“杀”指“肃杀”。对于众生来说,果报现前,犹如秋冬的肃杀之气,一夜之间树木凋零。
人身难得,正法难闻。我们要赶紧转变知见,人生路上多积德行善,积攒菩提资粮,而不是造贪嗔痴业。被业缠身,谈何自在?没有解脱知见,如何去度众生?
“溺”就是身陷泥潭、无法自拔。“溺之所为”就是困溺在自己的所作所为里,作茧自缚。世人都容易被自己所困,如若在世间从事善业,还可以慢慢解脱;若是恶业,必被恶业所缚,自己造作一身病,还会连累子子孙孙。
“不可使复之也”是指迷在尘相上,不能回心归道、还至本处。
前段时间有个很有意思的事儿,有个杀鱼人研发出一台活鱼自动宰杀机,结果鱼还没杀,自己却掉进机器里被开膛破肚,这就是“溺之所为”。
“缄”就是不言语。当一个人果报现前时,才悔不当初,临时抱佛脚也没用了,只能“缄口不言”。所以在世间做功德要趁早。
“老洫”就是衰老没有气血了,以为自己走过的桥多,倚老卖老,其实过的都是奈何桥。
“近死之心”,没有生机,如行尸走肉。“莫使复阳也”,“阳”不是指阳气,“阳”代表自性、生之本。只有识得本心,明心见性,不去心外求法,才能真正“复其阳”。
整个六道、有为世界都是生灭法,只在生灭法里面轮转,全是心生于物,死于物。不管鹏变鲲,鲲变鹏,不得根本大道,都逃脱不了“近死之心”,无法“复其阳”。
指世人忽喜忽怒,忽哀忽乐;时忧时叹,瞻前顾后,生各种心;“摇曳启态”,如跳梁小丑一般,在世间跳来跳去,扭捏造作,装腔作势。
庄子曰:“子独不见狸狌乎?卑身而伏,以候敖者;东西跳梁,不辟高下;中于机辟,死于罔罟。”
狸狌就是离开了“本”,背道而驰,背觉合尘。多少人为了一天挣一两百块钱,卑身而伏,给别人打工,被别人奴役。为了名利、地位,耗损自己的气血,到七老八十的时候,才后悔没在世间努力做功德。
村长从不后悔,因为自己每天都非常努力,没有一天懈怠。该学东西的时候,就很努力地学。学中医时就废寝忘食,拿自己做实验;学佛、学道时专心致志,为了研究晦涩难懂的《玄隐遗密》,自己在小屋里闭关了十几天。
村长如果不努力、对自己不狠的话,怎么可能具备那么多解脱知见?在学桂林古本之前,医家的书几乎看遍,那些病大部分都得过,之后还想再生些病,因为很多理法还没有研究通透。大家想学理法,村长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,只愿把法门弘扬下去,无数众生就不用再受开膛破肚的大苦了。
如果跟十方诸佛生生世世舍身舍命、义无反顾的愿力相比,我们做的这些根本不值一提。所谓的成就,是根本就没有“我”成就了这回事儿,是做了多少功德成就了多少众生解脱。
庄子骂得狠,但良药苦口还能消炎,该看明白也就看明白了。继续在世间做跳梁小丑,就是“近死之心”,不值当啊!
末世要“复其阳”,立命中医,不要把生命耗在这些没有用的东西上,要学习圣贤传下来的解脱知见。一世解脱,生生世世都得解脱;这一世解脱不了,下一世轮转三途,继续被业纠缠。村长喜欢骂人,只是现代人中毒太深、得病太重,就得下像附子、乌头这样剧毒的猛药,否则永远不能“复其阳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