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经·兔罝
先秦·佚名
肃肃兔罝,椓之丁丁。赳赳武夫,公侯干城。
肃肃兔罝,施于中逵。赳赳武夫,公侯好仇。
肃肃兔罝,施于中林。赳赳武夫,公侯腹心。
上次讲到“赳赳武夫,公侯干城”,公侯和武夫其实是一类人。古时候各诸侯国里,当国君失道让百姓流离失所,公侯就要拿起武器去止干戈,行使武夫的职责。
以前有很多是诸侯国,也有是城邑的,可为什么偏偏叫做“公侯干城”?
这里面其实也是有深意的。城里都是住着百姓的,也是保护百姓的。所以这里的“城”其实就是指“兔罝”。公侯的责任就是保护城中的百姓不受荼毒。“城”者“诚”也,大家以诚心组成的一个城邦,以诚心铸就一堵保护百姓的墙,既保护百姓不受伤害,又可以营造一个好的环境令大家修习、学道,最终可以有所成就,所以又是成就的“成”。有“诚”才能成“城”。
所以“干城”的目的是为了让你最终成就大道。大家“众志成城”,城邦的“城”和诚心的“诚”到最终成为成就的“成”,三者都是通的。“干城”二个字通了这么多含义,如果仅仅是一个城市就是指“兔罝”给大家提供一个保护罩,当大家都是一条心就变成了诚心的“诚”,最终目标是要彼此“成”就,诚然不欺,既可以成就一番事业,也可以是修行能成正果。大家在城里最终都有所成就,这就是“公侯”的任务。
“肃肃兔罝”,是重复上一段的第一句,仍是在强调法和天道的威严,天网恢恢不可侵犯,不能触犯,要保持敬畏之心,就像面对站岗的士兵,那是一种“士兵神圣,不可侵犯”的威严感。
“施于中逵”,施(读音:shi或yi第四声),之前村长讲《诗经》葛覃篇时,有一句“葛之覃兮,施(yi)于中谷”,老子说谷即是道,从道里面生出来的叫做“施(yi)于中谷”。
这里的“施”有两层意思,施(yì)字通溢,指是从天道里面生长出来,不是人心所为,不是统治者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而设。读音施(shī),含义是从天道里面生长出来之后还施(shi)于众,取之于道,用之于民。
“中逵”的“中”指的是中道,可以参考螽斯一篇有对“中”字的详尽解读。“逵”在古代指通往九处路口,“一达谓之道路,二达谓之歧旁,三达谓之剧旁,四达谓之衢,五达谓之康,六达谓之庄,七达谓之剧骖,八达谓之崇期,九达谓之逵”(来自《尔雅·释宫》)。
一般来说,道、路为通名,凡人、车常走的地方都叫道或路,比较宽阔的叫康、庄(康、庄都有大的意思),岔路多的叫衢、逵。有五个岔口的路,名为康;有六个岔口的名为庄,康庄大道由此而来,也寓意着无所不通,无所不达。
五和六也对应人体的五脏六腑。人们常说健康二字,“健“是有体魄,”康“是五脏调和,这里从五个路口引申为五脏都通达,没有情志的淤积。健康指身体的五脏六腑都非常通畅,心肝脾肺肾五脏没有情志积压,六腑也是通畅无阻的。如果六腑有积压,就会导致胆结石、肠道不通、便秘,五脏通达调和,人就不会抑郁。
“五达为康,六达为庄,九达为逵”,现实中五达的路都很少,基本上没有见过九达的路。古人用“九达”来表法,九达即达九,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九是至阳之数,《易经》六爻里最高的是上九,上九是乾代表天,是至阳之数。古时候帝王称为九五之尊,也不敢称为上九之尊,上九是代表天的。我们说九霄云外这个词,是代表超凡脱俗的圣人才能达到的境界,其心一尘不染。我们达不到圣人的境界其根本原因是自心的所欲,六根对六尘的攀缘,有沾染就有是非对错,有非对错就会起乖争讼刑。一辈子纷纷扰扰,你争我抢最后还是一样尘归尘土归土,有何得?
昨天来了一个朋友,很好朋友,他经常来我这儿,我们就喝茶聊天。他感叹到,说古代的这些诗词啊,真是太美了。像那首“两岸猿声啼不住,轻舟已过万重山”,这是一种何等的意境,何等飘渺,你脑海中画面马上就有画面了,古人太会表达诗的意境了。我说:古人写这些诗啊,都不是为了仅仅表达景色,写景物多美,要不还是迷恋在这些相上,其实他们是借景抒情,或者是借物抒情,像诗经一样,也是借个小虫子啊,花草啊象征一些事理。“猿声”其实是代表我们世间人的这种纷纷扰扰,在这个世界里面争夺不休,就像猿猴一样,猿通缘,缘心未止,代表人对外界的攀缘之心。啼不住,啼是一种哀鸣,你争我抢,啾啾乱鸣。用啼这个字特好,也表达作者对尘世纷争的悲哀。万重山是代表我们在世间这些种种的烦恼,像万重障碍一样,我们说层峦叠嶂,万重山是代表着我们世间人层峦叠嶂的烦恼心。在世间人还在争论是非对错的时候,还在你争我抢的时候,真正的超凡脱俗的人,早已驾驶一叶轻舟出离烦恼的边界了,早就出苦海了。舟是度人舟,代表智慧。
你看,仅仅两句诗。就表达了一是对世间人在烦恼的层峦叠嶂里面争夺不休的叹息,另一方面是赞叹出世圣者的洒脱,身虽在尘世中,心一尘不染,不在烦恼的层峦叠嶂里!我这个朋友听后颇为震惊,说我们把古诗都理解的太少浅薄了。
古圣人用礼法来治国,礼法不是人定的,而是得了道的人“观天之道,执天之行”,从天道里面生出来的,叫“施(yi)于中逵”。“施(yi)”是蔓延,自然而然生长出来的意思。从天道里面生出来后最终还施(shī)于众,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”,法从这个“道”里面生出来,最终再把法颁布出去。颁就是布政,把天道的法则传达下去,施于万民,让人民遵循,不触天理,这才是正儿八经的“政治”。政者,正也,正人先正己,从来没听说布政者心不正能正他人者,君王心不正能正天下?上梁不正下梁歪,不正,那就是症,有病,就得治,如何治?扶正也!
最正的是天道,“政治”就是用天道的法则来治理国家、万民、万物,不是以公侯的私心颁布利于个人的法规。这个天道的法则不但百姓要遵循,王侯将相包括天子都必须要遵循,自上而下,大家都遵循法则,一心合道。任何人都不可能逃出法网,没有特例,大家都在“肃肃兔罝”里面。
五达名为康,做到六达名庄,人能做到九达,那就是达道,通天彻地了!
庄子云:“夫天地者,古之所大也,而黄帝尧舜之所共美也。故古之王天下者,奚为哉?天地而已矣。”
意思是:天和地,自古以来是最为伟大的,黄帝、尧、舜都共同赞美它。所以,古时候统治天下的人,都做些什么呢?仅仅是仿效天地罢了。
大家有没有观察到一个现象?你看这个台风眼中心是没有风的,台风眼中心的风几乎是静止的。但是呢,他可以让几百公里的这些云围着一个空心在转。我们看那个望远镜拍的星系,在星系的最中心也是没有星星的,星系的中心是一个黑洞,什么都没有,但这个一无所有的黑洞可以让几万亿的恒星围绕着转。大家要是能想通这个道理,就会理解无为的妙处。
舜在当年在历山耕种,历山的人都彼此让田间地头。在雷泽捕鱼,雷泽的人都彼此让居住的住所,在河滨制陶,在那里的陶器没有不好的。一年后他所居住的地方就聚集起来,两年后成了一个小镇,三年后就成了一个都市。
“一年而所居成聚,二年成邑,三年成都。”大家可以思考一下,帝舜到底有什么样的能力,能让所有百姓都围着他转呢?
“仇”一个字可以有截然相反的两个解释,非常有意思。
其二,若背离了道,不去保护百姓,即与我为仇。与我为仇也不是我跟你的私人恩怨,因为你与百姓为仇,我就“赳赳武夫,公侯干城”把你推倒,替你保护百姓。
我们看第一种解释:人得九名为“仇”,九等于逵,得“中逵”就是得天道,即得九,九为至阳,至阳即为天道,人得九是人得道了。“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”(《诗经》周南关雎),我们讲关雎篇的时候说过,窈窕淑女即指大道。君子求道,而“公侯好仇”,公侯的心也与天道相合,在“中逵”上。以前也称国君即君子,君子跟公侯一样要求道。终日乾乾,无厌于日!
“仇”第二种解释是指一种敌对的状态。君子应安住在道上,如果有公侯或天子胡作非为,那就与君子有仇。君子求道,如果此人昏庸无道,便与君子相悖、相仇。但公侯跟君子“相仇”并不是私人恩怨,回到“赳赳武夫”,如果有人与万民为敌,君子就与他为敌,虽然好仇,但君子并没有因自己的私心起愤恨。仇,不是表达一种愤恨之心,而是不与失德者同流。
《尚书·泰誓下》中有一句名言“抚我则后,虐我则仇”,“我”可以理解为我等、我们,“抚”为抚养、抚顺。古代有一个铸品叫“后母戊鼎”,“后”不是指女性,而是对君王的尊称,是指能把万民安顿好,能让百姓安居乐业,生活没有动荡的国王或君子。
夏朝称国君为“后”,如夏朝的君王名启,也叫夏后启,称自己是“后”。这里的“后”还有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之义。称“后”的原因也类似佛法中的地藏王菩萨,要把一切众生都度成佛后自己最后才成佛。有一个众生还在苦海,地藏王菩萨都不入涅槃,常住地狱,地狱不空誓不成佛。古代君王皆是大菩萨,要求自己把万民都教化好使其得道,最终自己再得道。
如此解“后”,就知道称“后”的真正称谓了。从音上“后”也通“候”和“厚”,既要善于等候也要厚待万民,不能薄情寡义。 人要过河,渡船人早就在岸边候着了,恭候多时!
“抚我则厚,虐我则仇”,能让百姓安居乐业的才能为君为王。“虐我者仇”,暴君如纣王,作为天子肆虐百姓,不在道上就是与百姓为仇。国王天子失道,公侯就应该行使“赳赳武夫,公侯干城”的责任。“仇”一字多义,公侯心要安住在“九”,即天道上;你一旦背离了道,就与我为仇,你不保护百姓,我就把你推倒,替你来守护百姓,这是“赳赳武夫,公侯好仇”。

“施(yi)于中林”,“中林“与“中逵”差不多意思,中林即中道之林,可以理解为天下之下各个奉行中道的国家。古代天子分封几百个诸侯国,如周朝八百诸侯,天子把天道法则都布施下去,让诸侯国的公侯们都懂天道,遵循并用之度化百姓,最后中道之国林立,即“施(shi)于中林”,这是作者的一种愿望。
说是中道之国林立,最终还是以人为本。取之天道之“中逵”,化民如林,得中道者之人如林。这一取一用,不能夹杂统治者半点私自,仅为奉天承运之事!
“赳赳武夫,公侯腹心”, “腹心”后世解释为公侯的腹和心是不对的。“腹”此处通反复其道的“复”,即复兴的“复”。《易经》有一卦就叫“复卦”,卦辞“复,亨。出入无疾,朋来无咎。反复其道,七日来复。利有攸往”。“腹心”的含义是警醒,提醒公侯不能失道,失了道就会有“赳赳武夫”来推翻你。所以要“复心”,把心归正,如果思邪了马上纠正,回归中道。神一旦偏了,外六气就不正,灾难丛生,导致百姓受苦。古代如果一个诸侯国发生气候灾变,天子是要问责的,做了什么事才导致恶相?天子视察诸侯国,观察各地的民风,民风是诸侯施教的最直观的反映。就像学校教务处检查学生的成绩一样,学生的成绩是教育的最直观反映。以前,天子就是教育部长,诸侯各个大学的校长。天子视察诸侯国叫做“省方”,省就是醒,民众不觉醒,你诸侯就要“反省”了。当然,以前看教育的成绩是看民众的德行,以德为先。
《易经》复卦叫“七日来复”,七天一循环,七天又回到原来位置上。孔子可能是故意把《兔罝》安排在《诗经·周南》第七篇,正好跟复卦的“七日来复”也有呼应,多有意思。
“反复其道,七日来复”,“反”通返回的“返”,人回归本心才能 “返,才能复其道”,人要回归本心,则能复其道。好好地忏悔,给你七天的反思时间叫“七日来复”。我们打佛七忏悔,有意识的拜佛拜七天,忏悔忏七天,反思反七天,打坐打七天,都叫“返,复其道”。七日来复,是个周期,关禁闭一周就想通了。心不归正,思邪,于是给你七天反思时间,想通了就归正了,想不通,那就二七,三七…七七,直到复心归正为止。
公侯腹心”是因为公侯做的是管理百姓的事儿,正人要先正己!你自己都不正,如何去正别人?一个国家想要太平,人民安居乐业,先得国君把自己的心归正。

其实刚开始把《兔罝》前面两句话给点开之后,后面就很好理解了。
“肃肃兔罝,椓之丁丁。赳赳武夫,公侯干城”,天网恢恢神圣不可侵犯,天道因果不虚啊,要好好铭记于心不可思邪,一旦失道者,就失民心,自召正义之士的讨伐,失民心就会失国,失国失天下。
“肃肃兔罝,施于中逵”,严肃的法网,它是从天道里面产生出来的,不是为了满足个人利益, 从天道生来,要还把天道的理施于大众啊。
“赳赳武夫,公侯好仇”,公侯要好好地求道,行道,终日乾乾,夙夜为公。自己要首先达到最高的道德标准,九天揽月,下照于民。
“肃肃兔罝,施于中林”,天网恢恢,一定要把好的“政治“(即天道法则)下达到每个国家、诸侯国,让每个国君都要遵循,依此教化他们的百姓,百姓修德,德立如林。
“赳赳武夫,公侯腹心”,教化好百姓,让国家安定,人民安居乐业,你正人之前要先正己。最后一句“公侯腹心”,是《诗经》精髓“一言以蔽之:思无邪”,不能生邪思,一定要守中。
《兔罝》整首诗跟打兔子真没什么关系,跟武夫打仗也关系不大。它讲的是如何做好公侯!如何做好天子!如何去爱护百姓!如何去恭敬“肃肃兔罝”,去敬天、敬道!正人先正心!
我们从《诗经·周南》第一篇讲到第七篇,都是在讲道,讲如何安民、爱民、化民,《周南》是讲给统治阶级听的,讲给天子和公侯听的,讲给在其位谋其政的人听的。当然,也是讲给后世能发心行君子行,发心行菩萨道的善知识听的。
村长顽愚,无道无德,实不足以言谈圣人之教。借啃诗之事,鉴古人德风,观己秽心,亦与诸位善知识共勉。

《诗经·周南》的下一篇是《芣苢》,村长接下来会来解这一篇。这首诗也比较简单。“芣苢”是什么意思?就从音上解,别从字上解。芣苢,“不已”,心动不已,就是不结束,没有休止、没有止境。“不已”指“陟彼周行”,循环不息、周而复始。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,就是芣苢,道不会断。
孔子编《诗经》排序也是有深意的,到第七天,公侯腹(复)心,七天一个循环。第八天,来一篇《芣苢》,就是还没结束,再来一圈;又重新开始了,七日来复。历史就像车轮,周而复始。